當(dāng)一個地方給你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你再把這種印象轉(zhuǎn)述給身邊朋友的時候,往往喜歡說:“那個地方有味道。”口出此言時,我們忽略了語法,仿佛那個地方被他放在口中咀嚼過似的。但確實找不到更精準的表達了,好似唯有“味道”一詞,才能把那一方水土上關(guān)乎眼耳口鼻舌身意的綜合體驗給轉(zhuǎn)述清楚。
所以,但凡在安化停留過一段時間,并且用心靜靜地體驗過這一方水土的人,回去以后很容易對身邊的朋友脫口而出:“那個地方很有味道。”
梅山擂茶九子碟
品味安化,需要把前鄉(xiāng)與后鄉(xiāng)放在一起對比著品,也許你會品出兩種味道來。同樣透著一股蠻勁,但前鄉(xiāng)的蠻勁會顯得更天然,后鄉(xiāng)的蠻勁多少帶著點“匪氣”。前鄉(xiāng)人會有一種生活在土著文化上的從容與自信,做事情總是內(nèi)斂,慢條斯理;后鄉(xiāng)人會帶著一種開創(chuàng)者的精神,做事情總是驚天動地,雷厲風(fēng)行。當(dāng)然,這也不能一概而論,偶有例外,從最直觀的感受上看,大致上是這樣的。
梅山擂茶
這種蠻勁很有味道,言談舉止之間透著一股山野之美,一顰一笑間藏著神秘梅山的悠遠信號。如今到梅城,為表示隆重,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莫過于打擂茶了。擺上九子碟,將生茶、生米與生姜放在擂缽里。一個年輕的梅山女人所用的擂茶棒子立起來大概會有一人高,人的一生時光有很長,但總會在漫漫日常里被生活越磨越短。長長的擂茶棒子,在光陰里無數(shù)次的研碎了生茶、生米與生姜。因為茶中放了這三生之物,所以梅山擂茶又被譽為”三生湯“。喝了梅山人的擂茶,你三生三世都不會遺忘。
梅山擂茶,擂茶棒有一人高
舊年里,梅山人說媒拉纖,男方提著九子碟登門,雙方見面后如果女方滿意就會做一碗擂茶湯。男方喝下以后,這段姻緣的契約就算是生效了。在梅山人看來,吃擂茶的過程,也就是吃木的過程,那根擂茶棒像似一種生命的直尺,余生一起,慢慢地將刻度越磨越短。梅城人的性格也許就是在這根擂茶棒里消磨得越來越從容的。
我去梅城,不喜歡住酒店,喜歡借宿在當(dāng)?shù)厝思依?。作為一個旁觀者,近距離地感受他們的生活。梅城人與茶有著追溯不清的情感,祖祖輩輩飲下的那碗擂茶里,仿佛已經(jīng)種下了與茶有關(guān)的遺傳基因。談起茶,他們說不出太多的東西,但生活場景里四處都能感受到濃郁的茶香。
梅山擂茶
事實上,以人類對于茶葉的利用階段來劃分,擂茶還處于早期的茶為食用階段。這種在中原幾乎已經(jīng)絕跡的品飲方式,在這個深山偏遠之地,竟然得以完整的保留。如今在中原的民間小吃里雖然還能見到“油茶”“面茶”之類的吃食,但那些吃食幾乎是與茶葉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梅山擂茶,讓我們站在時間的另一端,透過一片葉子,穿越到了文獻記錄里的那些飲茶場景之中。茶為藥用,茶為食用,在萬物有靈的信仰體系里,茶人將山川河谷溫柔的摩挲。他們對大地之靈的理解都藏在儺公的咒語里,從天地混沌到始祖開山。在那些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傳說故事里,我正在慢慢靠近一個關(guān)乎梅山,關(guān)乎歷史早期華夏文明蝶變時的重量級人物——蚩尤。
距梅城不遠處,有一個叫蚩尤村的地方,那里被當(dāng)?shù)厝藛咀鲵坑裙世?。村口,有一座城寨門樓,門樓上寫著“蚩尤界”三個大字。進入門樓以后,宛若進入了古代士大夫幻想的那個理想世界,奇石林立,稻田環(huán)繞其間。站在高處遠望,炊煙人家,雞犬相聞。這種詩酒田園的景象,很難讓人與戰(zhàn)火烽煙聯(lián)系在一起。但我們走進蚩尤界,不得不引發(fā)我們對關(guān)于發(fā)生在史前的那段戰(zhàn)火進行回顧。
蚩尤界門口
蚩尤界里的詩酒田園
當(dāng)文明進化出了一個族群治理系統(tǒng)之后,首領(lǐng)的權(quán)威十分重要,文明初始族群與族群之間的融合往往因缺乏談判的先例,所以不得不訴諸于武力。崛起于黃河流域的黃帝部落,先后收編了炎帝部落,進而平定天下,最后發(fā)起了與蚩尤集團的作戰(zhàn)。我們整理史料發(fā)現(xiàn),收編炎帝,黃帝部落只打了三次戰(zhàn)爭,平定天下打了五十二戰(zhàn),而與蚩尤的作戰(zhàn)卻連打了七十一戰(zhàn)還無法勝利。于是,黃帝開始求告“九天玄女”,九天玄女派了“女魃”來給黃帝助陣。那場大戰(zhàn),被很多早期的史料描繪得昏天黑地,血肉模糊。文明開創(chuàng)伊始,就這樣讓史筆給我們留下了一種隱隱的疼痛感。《史記·五帝本紀》中提到,黃帝最終戰(zhàn)勝蚩尤,靠的是指南車,一種全新的作戰(zhàn)工具投入戰(zhàn)爭。最后戰(zhàn)爭的天平開始發(fā)生傾斜。但我們可以肯定,在那七十一場拉鋸戰(zhàn)里,蚩尤也具有極大的獲勝可能。
戰(zhàn)神蚩尤
雖然最終還是黃帝獲勝了,但勝利者的內(nèi)心是非?;炭值?。他可以包容炎帝這樣的”戰(zhàn)敗者“,但他絕不能容忍蚩尤。畢竟在平定天下的過程中,蚩尤給他造成的損失巨大,乃至綿延后世的潛在威脅是一直存在的。所以,黃帝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來書寫歷史,蚩尤被他指揮的史筆給妖魔化了。他需要向民眾解釋自己在對蚩尤作戰(zhàn)中久戰(zhàn)不勝的原因,同時統(tǒng)一人心,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天下一統(tǒng)。
蚩尤界里的田園景觀
蚩尤的結(jié)局是悲慘的,在《山海經(jīng)·太荒南經(jīng)》中提到,蚩尤被黃帝擒獲之后帶上了桎梏(鎖腳的部分叫桎,鎖手的部分叫梏),一路上從河北到山西,押解示眾,蚩尤的手腳都被桎梏給磨爛了,刑具上都滲著血跡。最終蚩尤被處決,處決方式是“身手解割”,行刑之地被后世長期稱為“解州”。有人說,蚩尤的血染紅了土地,所以《夢溪筆談》里才會說:“解州鹽澤,方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嘗溢。大旱,未嘗涸。鹵色正赤,在阪泉之下,俚俗謂之‘蚩尤血’。”
蚩尤界里的湖光山色
在蚩尤界,也有一個湖泊,與我隨行的當(dāng)?shù)厝苏f,這個湖泊不管是干旱還是雨澇,湖水永遠都保持在那個水位線上。這倒是和沈括記述的“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嘗溢。大旱,未嘗涸。”暗相吻合。
走進蚩尤界,里面怪石嶙峋,石上多“刀劈斧砍”的痕跡。在當(dāng)?shù)氐囊恍﹤髡f里,戰(zhàn)神蚩尤并沒有真正的被處死,遁跡深山之后,以山為界,點石成兵,繼續(xù)對黃帝部落隨時可能降臨的攻伐嚴陣以待。炎黃之后,天下太平,蚩尤部落余眾撤退,開始將文明拋向蠻荒之地,在綿延后世的過程之中,他們不能書寫自己的歷史,也不能明目張膽的歌頌自己血液里那些勇武的過往。他們將情感幻化在了儺戲之中,在祭祀儀式里,悄然暗傳。
蚩尤界里“刀劈斧砍”的怪石
這種暗傳,屬于一種身份的確認。在典籍中臭名昭著的蚩尤,被他們重新確認。跨越血泊沙場,翻山越嶺,千里跋涉,他們將自己的文明信息藏在了生活方式里。服飾,儀式,生老病死,在每一次關(guān)乎人生的重大事件面前,他們都要深情的回望自己的祖先。我們說梅山文化很神秘,其神秘之處,大概就是源于這種不可明言的微妙感。面具之下,掩蓋著一張張真實的面孔,那是穿越了無數(shù)個黑夜的生命秘語。歷經(jīng)歲月的蒸餾,大家都已經(jīng)遺忘了傷痛,黑夜過去了,但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將那套秘語在光天化日之下隱藏。我時常在想,我們其實不應(yīng)該用戲曲的視角去看梅山儺戲,那種娛樂的視角會湮滅很多來自上古的信息。
蚩尤界里的湖光倒影
說起來,歷史沒有偶然。蚩尤部落的余眾在典籍中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堯帝與“三苗”的那次大戰(zhàn)。三苗自稱是蚩尤九黎族之后。三苗的實力無法和堯抗衡,但是又時常站出來的斗爭?!妒酚?/span>·五帝本紀》記載“遷三苗于三危”,與此同時,將三苗的首領(lǐng)驩兜流放到崇山,崇山也就是今天湖南的武陵山區(qū)。后來,禹也與三苗打過一場大仗,三苗大敗,至此三苗退出了主流文獻的記載范圍。雖然后來有學(xué)者認為,屈原的《國殤》就是在描寫對無頭戰(zhàn)神蚩尤的祭祀,但因為缺乏更多的證據(jù),所以讓這片云夢澤里的蠻山顯得更加神秘。
蚩尤界,雨后微生物形成的野味
遷三危山的三苗余部與后來的匈奴融合在了一起,兩漢時期,中原王朝在與匈奴的那場拉鋸戰(zhàn)里,可能意識到了匈奴與蚩尤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所以在漢朝的官方文化層面,對蚩尤的形象進行了進一步的貶損。在北貶匈奴的同時,漢王朝對于開國時南方楚國制造的麻煩依然耿耿于懷,對于西楚霸王項羽也是持全面否定的態(tài)度。漢王朝的這兩個困擾,與史前北遷南撤的蚩尤余部暗自關(guān)聯(lián)著。所幸的是我們的史學(xué)家也是個性情中人,所以在司馬遷的筆下,不管是戰(zhàn)神蚩尤還是西楚霸王項羽,在那種雪染的風(fēng)采里,給我們的文明注入了一股勇武之力。
蚩尤界湖里的鯉魚
漢唐之后,西北與兩湖地區(qū)因茶而關(guān)聯(lián)在了一起。兩湖茶場的茶葉,在中原王朝與西北邊疆的政治互構(gòu)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我們不知道那些久居塞外的牧民在接過來自兩湖的茶葉時具體是什么感受。在中原茶文化的主流敘述里,茶發(fā)乎神農(nóng),而蚩尤和神農(nóng)是同時代的人。神農(nóng)的后人在制茶飲茶,蚩尤的后人也在制茶飲茶,千里漠北之中,沙漠戈壁之上,原本無茶。最后西北牧民卻歷史性的形成了一種“不可一日無茶”的生活習(xí)慣。至此,讓我想起了遷三危和流放武陵的兩支部族。千里阻隔,杳無音訊,彼此沉寂千年,又在一杯茶里相遇。而促成這種相遇的,是史前的勝利者。如果,要講中華民族的完整性,蚩尤是不能缺失的,而分散于南北之間的部族后人因茶的相遇,進一步鞏固了這種完整性。所以,梅山文化不是蠻夷,不是異類,是溶解在中華文明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歷史的塵埃里,有很多值得思考的東西
晚清以來,很多治世名臣都將目光聚集在了大清的海疆之上,唯有陶澍,曾國藩,魏源,左宗棠等湖湘名臣依然鍥而不舍的關(guān)注著西北邊疆。那里面,有政治家的睿智和古典士大夫的天下情懷,但那種天下情懷的底層邏輯就是骨肉相親。
從蚩尤界回來,朋友開車載著我,梅城女人的蠻勁在路上表現(xiàn)得很充分。很明顯,她對車輛的駕馭還不是那么嫻熟,但是一上路就表現(xiàn)得肆無忌憚。我望著她,卻只能默默地系好安全帶,在她的車上,我別無選擇,只能選擇信任她。
芙蓉山下,梅城人在生活方式里進行著身份確認
回到家里,在我臨別之際,她刻意又為我做了一次梅山擂茶。梅城女人,拿起擂茶缽以后和駕車在路上簡直判若兩人。她嫻熟地擺上九子碟,舉起擂茶棒,生茶、生米與生姜,在擂茶缽里被研碎,被融為一體。這碗三生湯,他們祖祖輩輩一路喝下來,一根根擂茶棒消磨在了漫長的時光里。舉盞的那一刻,我放佛想起了什么,又放佛遺忘了什么。史籍里,三戰(zhàn),五十二戰(zhàn),七十一戰(zhàn)仿佛是兄弟姊妹之間發(fā)生的口角,當(dāng)血肉模糊的記憶遠去,他們的后人又在一盞茶湯里相聚,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那段史前往事。
從蚩尤界回來,感覺前鄉(xiāng)人的那碗擂茶湯里又多了不少佐料,味道很不一樣了!
臨別時喝下的那一碗擂茶